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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很爱你,可惜并不是救世主原创王馨欣我们是有故事的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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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职业故事-
共情就像一束强光,它能穿透痛苦和恐惧的黑暗,令我们找寻到生而为人的共通之处,但共情这道强光也可能同时刺痛我们的双眼,让我们感知到“设身处地”的痛苦。我深知,我不是救世主,我只是心存善念的普通人,但我不会因刺痛双眼就不再想着睁开双眼,因为对生死,我始终抱有敬畏的态度。
”
在从事这份职业后,我深刻地认识到共情的重要性。若能设身处地地从主人的立场和视角去理解他们的处境,用心去聆听主人的谈话,让他们感受到被理解,多数时候能令他们敞开心扉,而我便能更好地感知主人的痛苦,设法将他们从那种情绪中“拉”出来。但是,并不是每一次与主人交流中我都能产生共情,也并不是每一次共情中我的包容性都那么强。此外,当即使有共情但完全不能通过共情影响他人时,于我而言,共情也会变成一种无力的感受。
“你能帮帮我吗?我的狗不行了,我一个人真的弄不了它,我真的要崩溃了。”10月的一天,我接到一通特别的电话。虽然从业的年头并不算短了,但这是我第一次接到这样恳求式开场白的电话。
在接下来的电话交谈中,我了解到这位男主人的宠物犬“球球”今天在家中抽搐了几次,最近的一次抽搐持续了有1小时左右,当时他以为球球不行了,便开始用手机软件叫车,想把球球带到丰台那医院,给球球执行安乐死,因为他实在不想看着球球这样在抽搐中离世。
“那样简直太痛苦了”,他告诉我。
但是多次叫车都失败了,当司机听闻是要到家中接一只体型不算小的狗狗上车,关键是狗狗处于抽搐、无意识状态时,纷纷表示了拒绝。此后主人想到宠物殡葬服务商,机缘巧合之下拨通了我的电话,一是想问我能不能安排医院给球球进行安乐死,一是想问我能不能以最优惠的价格为球球办理后事。
他起初告诉我狗狗是他救助回来的,他现在没有钱,几乎身无分文,但是他愿意借钱给球球以最后的体面。
待了解情况后,我告诉他可以安排车来接,但是从北京医院执行安乐死,距离实在太远,且路途颠簸,恐怕球球会更加不适。因而,我建议,我安排车接他们,然后医院为球球进行安乐死。至于价格方面,若是救助回来的流浪狗,我说会给予特别的优惠价格。
“也不能算是流浪狗,球球是我从宠物店买回来的”,他对球球的身世做了特别的说明。大概10年前,他从宠物店买回来一只金毛犬,取名“球球”,刚接回家没多久,球球就被诊断感染了细小病毒,危在旦夕。他说那会儿他没有放弃,天医院打针,花费数万元才将球球从死神手中救回来。此后10年间,球球一直是养在他身边的。
他告诉我,“对于救助回来我表达不准确,对不起。但是我现在是真的没有任何钱了,所以我恳请你能给我最优惠的价格,我不想让它遭罪,你要答应我可以体面地送走它。
”我能感受到他此时此刻的紧张、急迫和无奈,虽然球球不是真正的救助犬,但是我相信他现在真的面临生活窘境,而我也愿意提供最经济的成本价格来帮助他。
我告诉他:“首先,我愿意提供帮助,我也有能力提供这样的帮助,所以还请您放心。但是,我也需要了解一些细节问题,才能做下一步安排。您能给我讲讲现在的球球是什么状态吗?抽搐还在持续吗?它现在有可能自己站起来吗,还是需要我们将它抬下楼去?”
在我一连串的提问过后,主人沉默了片刻,说道:“球球现在缓过来了,这1个小时里没有再抽搐,它现在就蹲在家中的角落里,盯着我打电话。”
“如果是这种情况,是否考虑在家观察下,不必着急送去安乐死呢?医院诊断过抽搐的原因吗?有没有可能通过药物或者治疗得到干预呢?”
听到我的提问后,男主人原本稳定一些的情绪再次被“点燃”了,急切地说道:“不行,今天必须要把球球送走,我绝对不能再一个人看着它,如果它再抽搐一次,我肯定会从楼上跳下去的。”
人命关天,我不由得紧张起来。“可是,球球得了什么病呢?抽搐前还有其他症状吗?我们也需要了解抽搐是突发的还是由其他长期疾病造成的,而且不只是我需要了解,医院,医生也会向我们详细询问的。”我希望通过一些具体的询问,了解到更多的情况。
“它有严重的胰腺炎,之前就抽搐过,又拉医院。它从小到大,我真的对它特别好,但是它吞了我不下一百只袜子,一百只你可以理解吗?怎么管都不行。至于它现在生了什么病我真的不了解,但是它的身体真的很糟糕了。”主人的详细描述让我感到吃惊,关于球球会反复吞噬袜子一事我确实不能理解。
我问:“那球球近来吃饭如何?行动力呢?”这是我们常用的宠物健康状况评判标准。
“吃饭还行,我刚给他网络订购的狗粮还没送到。可刚刚抽搐的时候它都瘫了,不能走了,但是它又能站起来了,现在卧在墙角看着我。你知道吗?我真的快崩溃了。”主人继续带着哭腔诉说着。
对于主人有些混乱的描述,我真的很难做出判断。“真的很抱歉,我恐怕没法提供帮助,因为我现在真的无法判断球球的具体状况,以及它是否真的到了该安乐死的时刻。毕竟球球是像家人那样陪伴着您,所以还是请您也慎重考虑,建议先观察观察……”
还没等我的话说完,男主人打断了我,“球球就像我的家人一样,我对它已经足够好了,但我不是救世主,我现在自身难保。我才20岁,我母亲是癌症患者,现在家里还有外债,我自己还有伤残,前段时间我还把别人给撞了,需要赔钱……我真的无能为力了。
就在刚才,球球抽搐的时候我真的想从楼上跳下去了。你知道,我妈刚才来跟我说什么吗?她知道球球抽搐时跟我说了一句‘你自己看着办吧’,然后摔门就走了……”主人这一番表述信息量很大,以至于让我有些不知所措。
“再难也能挺过去,你还这么年轻,未来还有很多机会……”话题一转,我们不得不从聚焦于球球的讨论,转到对他个人的讨论。虽不能帮他去做关乎他宠物的决策,以及关乎他人生的决策,但即便作为陌生人,听到他的这些话也应给他一些话语上的鼓励吧。
此后,他与我敞开心扉交谈,大概持续了40分钟。从共情的角度讲,我理解并体会他此时的难处,但是对于球球是否应该今天就安乐死的问题,我们始终达不成共识。他一再恳请我帮助他,这是他对球球的最后意愿。
我也不是救世主,眼下的难题于我而言已经超乎能力范围,我难以找到决策的平衡点,所以迟迟做不了决定。此时,主人再次向我强调,“球球不可能再留在我身边,因为我无法接受它再次抽搐到站不起来了,如果它再抽搐一次,我肯定会抱着它一起跳楼的。所以今天必须要带球球去安乐死,而且必须由我亲自送它走,我才能放心。请帮帮我!”
“请容许我再考虑下,也向宠物医生咨询下,然后再给您回电吧。”在挂电话之后,我拨通了同事的电话,将事情的原委大致向他进行了转述,希望他能提供意见。然后我医院院长的电话,将球球的情况也跟院长做了预沟通。
完成这一切后,我回拨给球球主人,转达他:院长得知了球球情况,觉得可以进行安乐死,也可视情况再观察观察,决策权在主人,但如果想进行安乐死的话,需要等待两个小时,医院有手术在进行。球球主人听后表示愿意等,只要今天内可以完成安乐和火化,等多久都可以。
在过往关乎安乐死的决策中,我会非常尊重主人的意愿,只要不是因主人自身的因素对宠物执行安乐死的,我都能表示理解和认同。有些主人,会在与我的交谈中暂时放弃安乐死的想法,继续观察宠物的生存意识和生命体征;有些主人,会在与我的交谈中再一次慎重判断宠物的状况,然后下定执行安乐死的决心。但像球球主人这样,对安乐死的决策表示坚决、不容动摇的,确是少之又少的,这不免让我有些失落和无奈。
挂断电话后,我安排同事和司机按照地址前往球球家,并在他们出发前强调:到了主人家务必再次与主人面对面地沟通一下,也同时判断下球球现在的状态如何,给我一个反馈。一直以来,我都知道共情的重要性,但现在的我认为,在保有共情之外,同时也要保有理性和态度,我不想在共情中完全迷失自己的判断。
一个小时后,我的同事赶到主人家,给我反馈了一段视频。视频中球球依旧蹲在门口角落处,望着他们,几乎一动不动地看着,而主人情绪激动地拿着身份证给我同事证明自己的年龄、身份,不断诉说着自己的无奈。看过这段视频后,我难掩悲伤之情。同事又发过来一段文字,“狗狗看着很平静,主人看起来精神状态不太好。”在我的观念里,每个生命都很重要,但是眼下,若要在人命与狗命中二选一的话,我很抱歉,我没有选择的权利,我只有尊重主人的意愿。
两个小时后,球球在主人的陪伴下,在医院进行了安乐死。
共情就像一束强光,它能穿透痛苦和恐惧的黑暗,令我们找寻到生而为人的共通之处,但共情这道强光也可能同时刺痛我们的双眼,让我们感知到“设身处地”的痛苦。我深知,我不是救世主,我只是心存善念的普通人,但我不会因刺痛双眼就不再想着睁开双眼,因为对生死,我始终抱有敬畏的态度。
原标题:《我很爱你,可惜并不是救世主》